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蛮后 第27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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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杖毙。”

苏令蛮蓦地抬头——

却见灯火明灭之处,苏覃素来乖巧可爱的侧脸,冷硬得像一把锋利的钢刀。

她握了握拳,忽然发觉喉头发紧。奴仆之命,本就贱如草介,虽大梁朝开国以来为了鼓励民生,并不赞同杀奴,但这等事,在权贵之家还是偶或有之的——

可她苏府不曾有过。

苏令蛮还细心地发觉到一点:被苏覃点名之人,都是签了死契的,并不会有后顾之忧。

已有四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拎着木杖长凳走了过来。

到这一刻,没人还能保持冷静。春雨一个劲地磕头道歉,“小郎君,请饶了奴婢吧,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!是,是……”她手一扬,往前一指,正要说话,却被苏覃兜心一脚,瞬间给踢昏了。花家的和罗七更是吓傻了一般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。

院里乌泱泱的一片人,个个以头垂地,弓着背大气不敢出一声,生怕惹了这小祖宗,再丢了一条小命。

苏令娴再坐不住,站了起来,面如金纸色:“覃弟,这可是三条人命啊,不过几句闲话,你就要了三条性命?!”她见苏覃不理,便跑到了苏令蛮面前:“二妹妹,你且说说话啊,只要……只要你肯饶了他们,覃弟也无话可说了!”

春雨、花家的和罗七跟三条死狗似的,被绑缚在了长凳上,苏令蛮张口,却发觉声音涩得卡喉咙:“覃——”

“二姐姐当真要阻止?”

苏覃打断她,直直向她看来,一双潋滟桃花眼嵌在少年郎君的脸上,像两颗剔透的水晶。

苏令蛮张了张口,到底没说出一句话来,耳边尽是绿萝的“魇镇之祸”,“积毁销骨”,是苏覃的“三人成虎”,“为祸苏府”。

杀鸡儆猴,这才是最快止住流言的方式。

空气里,木杖击打至肉身的响声有规律地响起,一开始还有尖叫求饶之声夹在其中,直至后来,便只剩下一阵阵的钝响。

胆气小些的,已经吓晕了过去。

苏令娴瘫坐在地,若离得近,还能听到喃喃自语: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苏令蛮努力睁大双眼,看着院内正在发生的一切。

今晚的月色格外的亮,和着这满堂的灯,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。

三人并排被绳索缚在长凳上,趴着的一面已经完全没了好肉。身下的血水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,汇成了一条小溪,刚刚还在乱扭呼痛的身体此时跟破布似的团成一团,早已不见人样。

院中不时响起低低的闷在喉咙口的哽咽声,苏令蛮蓦地转开视线,却对上苏覃戏谑的眼神,好似在说:“嘿,怕了吧?”

她真的不太明白。眼前这个苏覃,陌生得可怕。

她也弄不明白自己。这些仆人轻率无知,以讹传讹,可一切还罪不至死,形势却又推得她不得不如此。而她本可以阻止,却还是在容忍这一切的发生。

“够了,苏覃,够了。”

她突然道:“首恶春雨杖毙,其余二人灌下哑药,远远发卖。”

风中,好似传来不知谁的一声叹息。

当晚,苏令蛮便病了,高烧不止,满口胡话。

巧心和小八轮流守夜,退烧药灌了一碗又一碗,都不见好,哀叹间,巧心忽然想到什么,对绿萝道:“绿萝,你可能去将之前为我家二娘子治病的神医请来?”

绿萝摇头:“二娘子这是心病。”

郁结不舒,病情难解。

她看了看病榻上又瘦了一圈的苏二娘子,幽幽叹了声——

到底还是个孩子。

可也幸亏是个孩子。

绿萝想到那日夜间苏小郎君乖戾冷酷的眼神,大拇指不自觉地搓了搓。

连着高烧三日,定州城里一波又一波的大夫看过来都没治好,却奇迹般的在赏梅宴前一天,苏令蛮彻底退了热度,苏醒过来,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过那般,该笑笑,该闹闹。

可巧心仍然敏锐地感觉到,她家二娘子,似乎有些不同了。

说不出哪里不同,只如微风卷细叶,清池荡涟漪,眼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。

吴氏亦放下心来,前几日她日日都要来守上大半日,只是丽姨娘也不知怎的,突然见鬼似的将管家的对牌往她那一丢便龟缩在东厢房整日不出,害她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。

“阿蛮,吃些,你都瘦了。”

苏令蛮无奈地撩起眼皮,“阿娘,嘴里都淡出鸟来了,你让我歇歇。”她推开厨房端来的清粥,朝绿萝眨了眨眼。

这几日,都是绿萝偷偷喂她吃食,可惜这么一耽搁就没去学针灸,也不知居士那怎么说。

此时,巧心拈着一张花帖进来:“二娘子,罗三娘子又送来一张帖子。”她看着苏令蛮又小了一圈的脸,心疼地道:“二娘子,你明日的赏梅宴当真要去?”

天都热了,梅都该谢了。

苏令蛮伸手接过,打开看了一眼,才递还回去:“小婉儿逃不开,我总要去看顾着她的。”

“对了,这几日我那大姐姐可摆脱癔症了?”

“说来也怪,”巧心将帖子归置到一旁长几上用镇纸压着,才道:“就在二娘子你退烧之时,大娘子这癔症也好了。”

第33章 风雨欲来(五)

“二妹妹可是在说我?”

苏令娴笑意盈盈地迈进揽月居,她病了一场, 原就清丽的面上透着股白生生的娇怯, 一时竟有弱不胜衣之感。

苏令蛮惊诧地抬目看了她一眼,本以为经此一役, 大姐姐合该消停些, 知趣地不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是——

毕竟苏覃的那一下“杖毙”, 死的可是丽姨娘房中的春雨。

眼看这心照不宣失了效, 烦心人还杵在面前不挪步子, 苏令蛮连话都懒得搭, 厌烦地转头,眼一阖嘴一张, 大白天光下打起了呼噜。

苏令娴瞠目结舌,巧心连忙福了福身,打起圆场来:“大娘子见谅,二娘子病才刚好,精气神未缓过来, 要不您改日再来?”

软钉子碰了一头,苏令娴却毫不在意,摇了摇头,笑容温软:“二妹妹这脾气啊也不知像谁……”

她俯身为苏令蛮掖了掖被角, 吩咐巧心好生照料着, 人便转身往外走去。

小八端着盅银耳羹轻声轻脚地走了进来,朝外努了努嘴:“大娘子来了?”巧心点头:“可不是?”

苏令蛮睁开眼,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口, 门帘子轻轻晃了晃,打头进来一张熟悉的脸。苏覃着一身大红锻织金团绣蜀锦袍喜气洋洋地进来:

“二姐姐可大好了?”

一身刺目的红色让苏令蛮无意识地眯起了眼,她手揪了揪被角很快又放松下来:“甚好。”

苏覃手一晃,折扇便啪地一声打了开来,他径直坐到正对床的檀木大椅上,舌头顶了顶腮帮,幸灾乐祸地道:“没想到二姐姐你平日里看起来壮得跟头牛似的,竟然这么不顶吓,区区几条人命,便顶不住了。”

壮得像头牛?

区区几条人命?

苏令蛮定定地看了他一眼,突得笑了:“覃弟,你这扮猪吃老虎的戏码,演得挺溜,恕姐姐眼拙,竟一点都没看出来。”

她径直掀被下床,一身素棉白衣,松松裹在身上,衣领散开露出些许锁骨,竟也有点嶙峋的起伏出来。苏覃不自在地挪开视线,清咳了声:“二姐姐言重了。”

苏令蛮走到南窗前,窗下绿意松染,一丛月季颤巍巍地探出一点花苞,她伸手将窗推得更开,和风拂面,嘴角的笑便带了点煦意:

“覃弟,我们……暂时和解吧。”

苏覃的表情一僵,顿时又重新扯开嘴角,眉眼弯弯,笑得天真烂漫。不过苏令蛮再不敢将他当孩子,只道:“如何?”

“我们何曾有过不合,二姐?”苏覃起身站到苏令蛮身旁,张开双臂深呼了口气:“阿覃一直认为,我们的最终利益,是一致的。”

——最终利益?

苏令蛮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。

一束阳光斜斜照进来,给室内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细纱。她转过头,恰见苏覃靠在旁边眯眼微笑,把玩着腰间坠着的一块锦鲤珏,锦鲤雕镂精细,活灵活现,不由问道:

“阿爹给你的?”

苏覃哧地笑了声:“二姐姐真会开玩笑!阿爹的银子,不是用来喝花酒,就是用来买字画,几时轮得到弟弟我花用?这珏,是罗小郎君打赌输与我的。”

苏令蛮素来知晓苏护德性,前日家中之事,他堂堂一个家主也从不过问,从中便可见一斑了。唯苏令娴发癔症时去了两三回,自个儿这可是一面都没捞着的。

不过,如今的她也不在意就是了——私心里来说,她甚至觉得不来更好。

苏令蛮目光在这锦鲤上一转,正要打趣,却见巧心打帘进来:“二娘子,付十娘子与吴四娘子一道来看您来了。”

苏覃似模似样地打了个千,躬身退道:“二姐姐,那弟弟这就退了?”

“快走快走,莫污了我两妹妹的眼睛。”苏令蛮笑盈盈地挥手,待苏覃一走,面上的欢快立时又放了下来,其变脸之快,唬了小八一跳,她懵懵懂懂地撑大眼睛:“二娘子你这是……”

“哦,无事。”苏令蛮无事般拍拍脸皮,“这面皮子扯累了,歇歇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付十娘子与吴四娘子怎还未来?”小八毕恭毕敬地站了会,发觉门前一点动静都无,忍不住试图垫脚往外看。

“小八啊小八,”苏令蛮指了指她,忍俊不禁道:

“怎不动动你那脑袋瓜想想,付家可有十娘子?覃弟是男儿家不晓得是应该,可你跟了娘子我这般久,竟也不晓得?”

“二娘子怕是有句话说岔了,小八那脑袋瓜纯属摆设,让她自个儿想,怕是明年都反应不过来。”巧心掀帘进来,啼笑皆非。

“原,原来……好哇巧心你这促狭鬼,又涮了我一次。”小八作势要去拧巧心耳朵,巧心不让躲了开去。两人在揽月居打闹到了一处,苏令蛮靠在美人榻上,也弯起了一双眼。

绿萝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,任喧嚣肆意,岿然不动。

……

第二日。

当晨起的第一缕光穿透窗纱,交织着床畔的琉璃灯,落到苏令蛮床上时,她便醒了。窗外鸟鸣啾啾,婉转悦耳,苏令蛮深吸口气,只觉一夜的混沌都这清脆的啼鸣给赶跑了。

小八在外听到动静连忙掀帘进来,却见二娘子已经盥洗过,窄袖胡服亦妥帖在身,正准备出门锻炼,不由怨道:“二娘子这般勤快,可叫奴婢没活干了。”

苏令蛮莞尔一笑,伸指便弹了下她额头,“走了!”

跑步打拳拉筋沐浴一整套都顺下来,才堪堪辰时,苏令蛮安安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,正让小八挽着髻,却见巧心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行色匆匆地进门:

“二娘子,今日可不同,便让连婶子为你梳妆吧。”

这连婶子是吴氏屋里头的,梳头理妆一把好手,便三分的颜色也能渲染出七分来,平日里都归吴氏用着,巧心今日特特一早便去了吴氏房里,将请她过来,便是打着好让苏令蛮一鸣惊人的主意。

苏令蛮涂抹雪肤膏的手顿了顿,嘴角翘了翘:“还是巧心懂我!”

伸手便将巧心绾了一半的发髻拆了下来,半点不带留恋地扬手:“连婶子来!务必梳个好看的!”

连婶子从背后看去,便见眼前小娘子一头浓密如瀑的乌发松松垂下,露出一段洁白的脖颈,身姿笔挺,虽还略嫌丰满了些,却显出一股别样的风情。她下意识地“哎”了一声,接过小八递来的玉梳,一边梳一边想着,怎十多日不见二娘子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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