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 寒心销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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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宁前惊未平,后惊又起,看见清卿莫名哭了起来,更是手忙脚乱。只好压低声音:“清卿,等后半夜绮琅醒过来,我让她给你找药材可好?”
“南公子。”清卿脸上还挂着泪水,双眼却直愣愣抬起:“那张竹纸是不是有人被困在梅花阵里面,来上山求救的?”
嘉宁猛然一惊,想到这是清卿自己说出来的,绝不是自己透露出去,便听着绮琅均匀的呼吸声,悄然道:“这次八音会一路,四器门派非但没能挣个先后,反倒新添了不少仇怨。你一个冲动取了西湖掌门性命,若是再被令狐掌门得知你下山去帮仇,非得生大气不可……”
清卿长吁一口气:“若是我告诉你,你兄长南嘉攸也被困在梅花阵里,蔓毒毒发,没几日可活呢?”见嘉宁一下子睁大了茫然双眼,清卿便接着道:“即便公子如今在画师姑门下,也能舍弃旧日兄弟手足,假装不知竹纸所来为何?”
嘉宁将身子偏到一边:“难道要我为兄长不平,而重新改投门派,害你复仇么?”
“公子,我想……”清卿咬了咬牙,“我想偷出解毒的药材下山去,再救回我放心不下的一个人。”
“你疯了!”嘉宁脱口而出,“盗窃之过要重罚,你比我清楚!”
清卿低下头去:“绮川师姊病着,总不能找师父和师叔去要。”说罢,不再理会嘉宁呆在原地,自行伏近绮川的榻侧找起药。那些小抽屉皆是老木所致,微微一碰,便吱呀呀地响,清卿只得慢下动作,一点一点缓缓抽出来。
第一个抽屉摆满了瓶瓶罐罐,皆用枯草包着,里面辨不清是什么。翻来倒去,似是有一瓶绿色齿叶布满毛絮,像极了漫山遍野常见的蒲公英。清卿便悄悄攥在手中,又一寸、一寸将那老旧的抽屉挪回去。
嘉宁近她身后看了一眼:“你要找‘蒲公英’,还是‘仆公英’?”
默然一愣,清卿心想,难道还有大区别不成?不及答话,南公子便也学着她的样子,伏地身子,屏住一口气,又将旁边第三个抽屉缓慢拉开来。“喏。”嘉宁手中握住另一小罐子,“这个是‘仆公英’,风尘仆仆的‘仆’。”
清卿眨巴眨巴眼睛,实在后悔自己药植学得粗糙,看不出什么区别。嘉宁便道:“我手里这个要老辣些,不似你手里的清爽。而且——我这个只有东山上才有。”
于是清卿从袖中纸张展开一看,果真是“风尘仆仆”的“仆公英”。清卿从嘉宁手中接过药罐,将其它几味药和在一起捣碎,放在小火上悄声煎着。嘉宁凑过身:“还有几日余地?”
“今日。”清卿头也不抬,只是望着炉下火苗,“明早便要危险不及。”
嘉宁垂下头,不再言语。只见令狐少女先是从药罐中取出几叶来,犹豫少顷,又添进去一小撮。似是担心熬好的苦药气味浓烈,顾不得烫手,清卿赶忙拎起纱布。
南公子不再犹豫,取过小瓶来装好,二人便一前一后,无声下山去了。
榻上的绮川微微睁开眼睛,想要微微挪动身子,才发觉身上已然有什么不一样。虽是不愿把头向左侧转去,仍是感到肩膀一侧阵阵的疼。
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,绮川顾不得满床衣衫拖了一地,挣扎着向绮琅的方向走去。“绮琅,绮琅!”
绮琅迷迷糊糊道:“你画完了?”
“快醒醒!”几乎是使尽全身力气,绮川右胳膊用力摇晃着绮琅肩膀,“你再不醒,就要拦不住清卿和南公子下山去了!”
入夜小雨,下山的一路石板台阶湿滑不少。还未到得山脚下,便见得一黑色的巍巍身影似是卧在地上。走近一看,竟是西湖的箬先生,阴阳剑撑地,低头颓然坐在雨中。
四周黑魆魆而十指不见,清卿与嘉宁辨不出先生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,只好放慢脚步,张大了嘴喘着气,一左一右,想从那高大的黑色身躯两边绕开去。正凝神间,乌黑长袍飞跃而起,便是迅雷不及掩耳,径直向着两边划开一道剑光。
清卿大惊,急忙几步后跃,向着自己根本不是这前辈对手,只得将木箫牢牢架在身前。剑刃一劈,从上而来一道闪电,直愣愣打在箫身之上。
“叮”一声脆响,剑刃轻轻巧巧弹开。
正疑惑间,清卿已然下意识使出一招“高峰坠石”,让木箫前推而点在不远处的剑身一侧。不料箬冬竟一下子长剑脱手,阴阳剑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。
持着木箫愣在原地,清卿心中明白过来,不由暗自冷笑:
擅长与别人下毒的人,终也有被毒伤到如此地步的一天。
二人见箬冬已是毫无还手之力,不再犹豫,各自冲进歪七倒八的人群,寻找着迫切想要救回来的人。
口吐白沫、四肢僵直的男女老少躺了一地,清卿在黑暗中一个一个摸索过去,已是大多都没了知觉。刚要抬腿,脚腕忽地一凉:“姊姊……”
低头看,果真是安瑜,嘴角带血,正紧紧抓着自己脚踝和衣摆。
清卿大惊,喉头一时哽住而说不出话来,赶忙弯下腰,将瑜弟弟负在自己背上,向着榕林深处走去。雨声稍止,清卿将安瑜平放在地,掏出自己的小药瓶,一滴一滴地灌进安瑜口中。
安瑜已然浑身没了气力,纵是强灌一口,也要吐出小半口来。
望着少年苍白的脸,清卿忍不住攥紧了那只黝黑却粗糙的手:定是在崖壁上攀爬一天一夜,才能找到回来的路,才能在满是老茧的手心布下数不清的伤痕。
“我给了你下山的法子,你为什么不听话……”暗自啜泣哽咽不住,清卿低下头“呜呜”哭起来,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不停,“你为什么不听话……瑜弟弟……”
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呜咽的哭声中传来。细听去,那来声歪歪扭扭摇晃个不停,纵是青涩的孩子,也想象不出这是什么绝顶高人的内功。清卿用袖子抹一把雨水和泪水,并不起身:
“先生这副样子,只怕难以让晚辈再吃一次碧汀毒的苦吧?”
箬冬立定在清卿身后,长剑出鞘,正正抵住清卿的后脖颈。二人静立一刻,终究是箬冬先垂下了剑柄:“清……令狐少侠。”
清卿不答话。
“你当真有解药?”
“有。”清卿并不否认,“只是外面躺了一地的人,大多都是与东山有着性命纠葛的人,解药之类,想也别想。”
“这样……”箬冬苦笑一声,“那难道小黑将军,未曾射断另一位少侠的半只胳膊来?”
一闻此言,清卿“嚯”地站起,揪起箬先生的黑袍衣领便撞在一棵老榕树上:“我大哥的事,还未曾有个了结;如今先生若再想对瑜弟打什么主意,便别怪晚辈下手每个轻重了!”
箬冬瘫软着身子,浑身上下半点力气也使不上:“清卿,让冬拼上性命来求你一事……”
清卿微微松开手:“我宁可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断了气,也没有多余的解药浪费在他们身上。”
身后不再有声响传来。
箬冬似是立在原地,不说话却也不上前,只是等着清卿在安瑜身旁柔和些许,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:“且许冬用自己的性命求些解药,纵是把几个长者和弟子救醒也罢……清卿,你且想想,若是令狐掌门怪罪于你,便拿冬的人头来换也算值当……”
箬冬几句话,说得上气不接下气,清卿却不由得更加攥紧手中药瓶。
自己擅自下山,也没想着抹去痕迹。等到天亮,会被师父重罚的吧?亦或者是倒在人群中的半活人里,就有着熟悉的景明和安歌。
“你不是想看着仇人断气么。”箬冬忽然使出最后的力气,仰天大笑,“来!让先生尝尝白玉箫的滋味!”
清卿看一眼身边的安瑜。虽仍是双眼紧闭,呼吸却在雨中均匀了不少。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,清卿只觉得,瑜弟握着自己衣角的手,攥得更紧了些。
雨声渐渐强起,倾泻而下,噼里啪啦地打着秋风中的枯枝老叶。
清卿将那小小的药瓶放进安瑜手中,起身便要走。又忽然想起一事,便从袖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烟花。这是自己离开无名谷之日起,日日夜夜带着身上的物事。
把那枚烟花装进瑜弟袖口,清卿悄然伏在他耳边:“别再令人担心了,姊姊时时刻刻都能找得到你。”说罢,不理会笑得癫狂的箬先生,头也不回,孤身走出榕树林。
“攸哥……”另一边的嘉宁沉声而道,语气中已然没了哭声。
“叛徒!”似是嘉攸在解药的作用下苏醒些许,竟是有了吐出几个字的力气,“拿走,我不必你来可怜……攸、攸从没有过这个弟弟!”
南二公子叹口气,强行把解药留在兄长手中,又用力握了握,这才站起身。
正巧看见清卿立在远处,二人相视明白,不禁苦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