佳人多癖 第23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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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带着铃铛走马观花,很快看中了一盏名为安兴八景的灯。
这灯笼八个面各画着一幅画,全都是安兴当地的景致,有小桥楼阁,有庙宇寺院,映着灯光很是别致。
卖灯的说这是请有名的画师所画,同实景几乎一模一样。
明月想着娘亲离家多年,看到这安兴八景,定会引起好多少年时的回忆,也算是聊慰思乡之情吧,故而没怎么讲价,就叫铃铛掏银子买下,提在手中继续闲逛。
八娘她们也跟在后面边看边点评,不是说这家的灯不够雅致,搭色太过俗艳,便是说那家的灯全无新意,怕是把去年的旧款式又拿出来卖。
但对明月来说,这满街的花灯她几乎都没见过,哪一盏都好看,全都亮闪闪的,只是这么看着,心情就变得特别好,可以令她忽略身后那些聒噪。
她脚下突然一顿,目光被不远处一盏花灯吸引。
那是一盏走马灯,映在灯屏上的是一人策马而去的剪影,纸轮旋转,物换景移,竟生出马蹄轻扬,那人越去越远的错觉。
明月不知不觉走到灯下,望着那剪影出了神。
这么看着,好像那个人啊!
卖灯的过来,把灯里的蜡烛取下,好心给明月观看走马灯里的秘密。
身后传来几声窃笑。
明月回过神来,问了问这盏灯多少钱,直接买了下来。
那走马灯连底座足有两尺多高,提在手里稍嫌笨重,明月也不肯假手于人,就自己提着。
八娘几个笑罢都觉着匪夷所思。
一盏如此简陋的走马灯,竟然就把隋明月给看傻了,还要买下来当宝贝,实在是没见过世面,丢人现眼。
九娘黑了脸,道:“隋表妹,你从小在山上长大,喜好与众不同,但这灯真不值什么钱,还是叫下人拿着吧。”
十娘把脸扭到一旁,铃铛从她早先夹枪带棒那会儿就一直盯着她,灯光下,清楚见她嘴唇微动,吐出三个字:“乡巴佬!”
她顿时气坏了,想跟小姐告状,想直接骂回去,你才是乡巴佬呢。
明月似乎一点都未察觉到三位表姐表妹的异状,对九娘的话未置可否,微微一笑:“逛了半天,你们也都累了吧,我请大家明心楼吃点心,顺便歇歇脚。”
此言一出,三个小姑娘神情各异,八娘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问道:“当真?”
明月笑得特别亲切:“这有什么,来之前我娘可是给了我很多零花钱,这两天家中长辈们也给了不少。你们难得出来一回,我请客,来,别客气。”
元宵灯会,生意兴隆的除了卖灯的商人,还有卖小吃宵夜的摊贩。
明心楼是灯市附近最大的饭馆,里面灯火通明的,雅间一早就没了,大堂里桌椅一直摆到了门口。
明月打发程猴儿等人去占了门口的几张桌子,算是给几位小姐圈出了个安静的地方。
明月选了张桌子,来到主位。
铃铛想不通江家三女明明这么讨厌,小姐为什么还要掏腰包请客,她家小姐可是从来不受气的,她沉着脸把明月要坐的凳子擦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明月说行了,才气哼哼地闪开。
明月瞥了她一眼,把走马灯小心放到一旁,叫程猴儿去把伙计喊来,捡着店里拿手的点心小吃点了十几样。
搞得八娘、九娘都有些不好意思,连声说够了,够了。
明月一手托腮,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拂着灯屏,笑道:“等菜无聊,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。”
讲故事?
饭馆里的灯光从明月身后照过来,为她披了一层银辉,整个人显得有些高深莫测。
八娘九娘全都来了兴趣,催促道:“好啊,快讲!”
连十娘都一改先前不屑的态度,瞪着圆溜溜的两眼望着明月,盼她开口。
要知道像她们这等人家,小姐们平时的日子可是很枯燥无聊的。每天做做针线,和姐妹们聊聊心事拌两句嘴,至多做首无病呻/吟的诗词,一天也就过去了。
闲书是不让看的,而丫鬟婆子们也不敢在小姐面前搬口弄舌,万一哪个故事不妥当,惹得小姐动了春心,不是被打死也要发卖,要知道江家已经出过一回事了,再处理起下人来可绝不手软。
明月笑了笑:“也不能说是故事,其实确有其事。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请大家来吃东西?”
三个小姑娘相互望望,心说:“难道你不是想要讨好我们,叫我们多同你说话,不要嫌弃你是个土包子么?”但这话不好说出口,只得默默摇了摇头。
明月早知会如此,煞有其事道:“你们可曾听说这世上有一种鬼怪叫做魍魉,是山野间污浊之气所化,一开始无形无体,专喜欢找体虚气弱的美貌少女附身,吸食她的精神和元气。我们山寨往东四十里有个三槐镇,因镇子中央有三棵数百年的大槐树而得名。镇上姓迟的富户有个女儿,刚十五六岁,小名怜儿,是个真正的美人胚子,只是身体不好,一有风吹草动就需得抓药吃……”
八娘三人没想到明月要讲的竟是个鬼故事,主人公又和她们情况相仿,俱都正襟危坐,紧张地望着明月大气也不敢出。
铃铛先是心下愕然,三槐镇她知道啊,离着山寨那么近,不少寨丁都是打从那里投奔来的,镇上哪有什么姓迟的富户?
随即她便明白了,定是小姐不知把哪本书上的故事搬到了三槐镇,拿来吓唬江家三姐妹。
想想小姐书房里那一大柜子书,铃铛登时就消了气,改而升起对八娘三人淡淡的怜悯之意。
“这位迟小姐性子温婉文静,没事在家中看看书养养花,轻易不出门,去年春天她舅舅过世,迟小姐随父母前去吊唁,在灵前被舅舅家请来的阴阳先生叫住,他说:‘小姐,我看你精气萎靡,印堂发黑,怕是身上带了不干净的东西。’迟家人自然是不信,那阴阳先生又道:‘若是不信,小姐可到灯下照照可是有两个黑影,一个是你自己的影子,一个就是附在你身上的魍魉。’”
八娘三人一齐变色,十娘道:“那她照了没有,结果如何?”
明月正色道:“自是照了,果如那阴阳先生所言,地上映出两个影子。阴阳先生说,他道行尚浅,没有办法帮迟小姐做法驱除,只能建议她平时多活动活动,多晒晒太阳。迟小姐归家后请了很多大夫去看,可惜魍魉这东西医药难治,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。”
“啊!”三个小姑娘齐齐掩口低呼。
这时伙计送了点心茶水过来,江府的丫鬟早早接过,明月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不要了,叫摆到八娘她们眼前。
八娘胆子最小,同十娘小声嘀咕:“十妹妹,咱们家中姐妹数你最是弱瘦,你多吃点吧,那魍魉太吓人了。”
十娘脸色发白,听这话偏要嘴硬,冷笑道:“什么魍魉鬼怪,不过是乡下泥腿子以讹传讹,用来诓骗无知妇孺的,亏你也相信这么离谱的事。”
这相当于当面指责了,铃铛偷眼去看明月,就见自家小姐不慌不忙,将目光投向十娘,笑道:“还真不能这么讲,魍魉自古便有,十表妹想是没看过《庄子·齐物论》,里面有一则故事,叫作罔两问景。罔两便是魍魉,景便是影,魍魉和影子因为朝夕相随,还有过一番问答,庄子乃是先贤,岂会胡说八道?”
十娘被问得张口结舌,八娘、九娘没想到明月突然搬出庄子的大作来证实自己,尽皆震惊地呆呆望着她。
恰在这时,明心楼的大门被推开,又一帮客人自外边进来。
灯影散乱间,十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,就见她忙不迭地站起,慌张之下打翻了茶盏,滚热的茶水染到袖子上她也顾不得了,指着地上自己的影子,浑身打颤,“这,这……”说不出话来。
八娘、九娘顺她所指望去,见地上依稀竟是两个影子,似重叠又非重叠,随着十娘在晃动,无不花容失色,扭头去看自己的影子。
大门“咣当”一声被关上,地上的影子恢复如常。
十娘身体还在发抖,喃喃道:“怎么办,魍魉找上我了……”泪水充溢眼眶,看那样子,马上要哭起来了。
明月没想到十娘这么不经吓,她到没感到有什么歉疚,只是心中涌起了胜之不武的遗憾,抿了抿唇,道:“十表妹别慌,还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,为防万一,你还是快去走百病吧。”
十娘被她一言点醒,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:“对对,今天是正月十五,走百病。八姐九姐,你俩陪我去,咱们今天晚上沿着安兴的城墙一定要把四城都走一遍!”
同叫魍魉缠上相比,走断腿都不算什么,十娘一边抹眼泪,一边下定了决心。
八娘、九娘这会儿也是心慌慌,哪还有心情吃饭,连忙站起来,一群丫鬟下人簇拥着她们三个急忙忙往外走。
明月落在后面,伸手过去把十娘打翻的茶盏扶正了,吩咐程猴儿:“这一桌子点心别浪费了,叫店家帮着打包,拿回去给大伙宵夜。”
程猴儿眉开眼笑地应了,简直对大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明月提起之前被她放在身旁的走马灯,同铃铛眨眨眼:“走吧,咱们再逛逛去。”
和江家的三个姑娘分道扬镳之后,明月带着铃铛好好逛了一番安兴的灯会,杂七杂八买了不少东西,叫几个随从帮忙拿着,又和铃铛在南街看了一阵杂耍,才兴尽而返。
云安巷就在眼前了,铃铛舒爽地长出一口气,才想起十娘她们,道:“小姐,也不知那去走百病的回来了没有?”
明月嘻嘻一笑:“饭后百步走,活到九十九嘛,叫她们多活动活动,晒晒太阳,总没有坏处,也省得再看到骑马的人便大惊小怪。”
进门的时候一问,果然十娘她们都没回来,有那么多家丁仆人跟着,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,明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虽是元宵佳节,高亮和梅树青没有放松警惕,依旧安排了人夜里轮值,见明月回来,侧院周围的明岗暗哨纷纷探头打招呼:“大小姐!”
明月心情甚佳,摆了摆手:“忙你们的,我叫程猴儿给你们带了些吃的。还有礼物,等明天白天再分,人人有份。”
众人哄然叫好。
明月在门口借了火把宝贝走马灯点上,另一只手背在身后,施施然迈步进了园子。
这会儿差不多是亥时末,程猴儿召集了众人在外边分吃的,相较大街上的喧闹,院子里显得格外安静。
铃铛哼着歌一蹦一跳走在前头。
半空中圆月高悬,连丝云彩都不见,素白的月光透过园中桂树的枝桠洒下来,好似在地面铺了层银霜。
这样的月色,灯笼那点儿光亮实在不算什么。
明月走到中途突然站住,往回退了几步,把灯笼移至东厢一间屋子的窗户附近。
方才经过这里,她隐约听到了呼吸声,好像是有人喘了口粗气。
果然这间屋子窗户是开的,一个人坐在窗前,走马灯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脸上,乍一看竟然很陌生。
明月一怔,接着反应过来:“小侯爷,你怎的坐在这里?”
顺德侯世子眨了下眼,道:“欣赏一下月色。隋小姐这是逛完灯会回来了?”他的声音还有些黯哑,但说话已经不怎么吃力了。
明月很快意识到这样拿灯照人不礼貌,缩回手去,笑道:“哎呀,忘了你不能出去,没给你捎礼物。你这是好了?能坐起来了?蔡老呢?”
灯光这么一晃,她发现小侯爷下巴上的胡茬儿已经刮干净了,头发梳得很整齐,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憔悴,同前日相比,整个人精神了好多,他活过来了。
静夜里明月的声音像滚珠一样清脆,透着轻快,眨眼的工夫就问了一堆问题,显是心情颇佳。
顺德侯世子不禁失笑:“蔡老除去给人看病的时候,还是很注重养生的,这会儿应该已经睡下了。全赖他神医神术,救在下于将死,再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。”
明月松了口气,想想刚开完刀的时候蔡九公还说要看他的体质和造化,由衷道:“看来你不光底子好,运气也很好呢。”
顺德侯世子没有回应,停了停方问:“你手里这灯笼是刚自灯市上买的?”
明月笑道:“是啊,好不好看?”
铃铛见明月停在半路,不知在同谁说话,半天没挪地方,忍不住回转,隔着几丈远探头叫道:“小姐?”
明月正在给顺德侯世子隔窗展示那走马灯,闻言摆了摆手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铃铛应了一声,先回房去了。
明月向前走了两步,把那灯笼挂到窗前一株桂树的树枝上,退到窗户旁,同顺德侯世子一起看蜡烛燃烧产生的气流推动轮轴,灯屏上那一人一马不停地向前飞奔。
好一会儿,两个人都没有说话。
最终顺德侯世子轻咳两声,打破沉寂:“呃,说实话,这灯其实挺一般的,能叫你如此看重,想必是有旁的原因。”
瞧瞧,这便是说话的水平跟涵养,他这话中之意和八娘、十娘她们其实也差不多,但听在耳朵里的感觉却截然不同。
明月回过神来,莞尔一笑:“刚才在街上,我那几个表姐妹也是这么说的。”
“哦?那你当时怎么回答她们?”
明月其实对自己今晚的处置颇有几分得意,这得意闷在心里,和铃铛、高亮他们都没法说,不免颇有锦衣夜行、明珠暗投之感,大约亦因为此时的月色太迷人,走马灯上的身影又一直在撩动她的思绪,她便笑盈盈答道:“我嘛,我给她们讲了个故事。”
跟着她就把那魍魉的故事跟还不熟悉的顺德侯世子讲了讲。